王勤伯:谁最喜欢品尝铁腕的滋味?
1
2007年,中国国奥在意大利弗留利地区和莱切热身。比赛结束以后,我突然想起一个人,决定去找他。
我不记得他的名字,因为所有人都叫他“大夫”,他是莱切的老队医。早两年前,我去莱切采访主帅泽曼。在球场边等待时与博季诺夫、莱德斯马等球员闲聊,新闻官马里奥突然把我拉到旁边。
“一会儿那个先生过来,我会问你最近采访过谁,你就回答‘卡瓦辛’”。
他说的“那个先生”就是莱切队医。我还没来得及问个究竟,队医已经提着急救包过来了。
马里奥立即对我提问,我回答,“卡瓦辛”。
“大夫”立即就来气了,怒火中烧,“哦,你闻到他鼻子下面的恶臭了吧?他鼻子下面,屎一样臭!”
马里奥在旁边爆笑,远处听到对话的其他人也跟着笑。
这是我第一次去莱切,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。这番逗趣以后,大家关系更近了一层。马里奥和“大夫”结束各自的喜怒,对我讲述了原因。
卡瓦辛在1999-2002年之间执教莱切两年半,前两个赛季都获得保级。1999-2000赛季因为保级战打得好被同行投票选为意甲赛季最佳教练。
然而,他在莱切非常铁腕,对所有人的工作都会干预。马里奥不喜欢他,“大夫”更是对他深恶痛绝。老队医说,做了一辈子医生,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教练,不懂医学却总是指指点点。
卡瓦辛的铁腕统治在第三年终于无法维持下去,于赛季中途下课。之后我很少再听到这个名字,因为他的教练生涯迅速走了下坡路。我从莱切回到北方,也没再和俱乐部有过联络。
中国国奥和莱切在比赛后都急着收拾器材装备离开。我还没走到莱切更衣室门口,队医已经走了出来。
“大夫,您知道吗,我前几天去采访刚好遇到一个人,他要我给您问好。”
“谁?”
“阿尔贝托·卡瓦辛。”
队医又一次没有忍住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对着这个名字口吐芬芳。
但他很快抓住了我的手,“你是之前来采访教练的那个,对吧?”
和老队医寒暄告别,我已经准备上车离开,有人跑到后面来叫我,是马里奥。他已经知道了刚才的玩笑,要我跟他去莱切的大巴,队医就坐在前排。
我不知道他们准备了什么,跟着走了上去,车里同时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和笑声。
“我建议啊,你得小心那家伙,他有屎臭”,队医说道。车里随即又是一阵掌声和爆笑。
这一次是和马里奥、队医拥抱告别,我大概明白了前因后果。卡瓦辛的铁腕当年在莱切应该是得罪了不少人,尤其和球员喜爱的老队医水火不容。之后很多年,拿卡瓦辛的名字挑逗老队医成了莱切的固定节目。
2
铁腕,或者铁腕治军,在中文世界里通常被视作褒义词。对应的集体潜意识是,人们把对秩序和成效的期待寄托于权力从上到下的强制执行。但在西方语言里,铁腕更多偏向中性,随时可以滑向贬义,尤其是当铁腕涉及到对角色分工、个体权利的侵犯。
卡瓦辛的教练生涯足以说明,铁腕无法替代才华,也不能确保长时间维持秩序和成效。即使在名帅中间,有过“铁腕”标签的主教练例如范加尔、穆里尼奥、孔蒂。也不能确保凭借“铁腕”比风格“怀柔”的同行(例如安切洛蒂)取得更多的成就。
亚特兰大主帅加斯佩里尼近年来已拒绝过罗马、那不勒斯、佛罗伦萨等球队的高薪邀请。他愿意长期留在亚特兰大,是因为这个俱乐部的风格、野心和规模与他更吻合。他的铁腕在国际米兰甚至无法推行,但是在亚特兰大却是畅通畅行。
即使这样,加斯佩里尼仍然受到了挑战。刚刚离开亚特兰大加盟德甲沃尔夫斯堡的丹麦国脚梅勒在9月初接受媒体采访时抱怨说,加斯佩里尼的管理就是一种独裁,是基于恐惧的统治。
“如果我们进行了一日两练,下午他说让所有人留在基地过夜,没有人敢表示反对。”
“在亚特兰大,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数字,教练可以因为各种奇怪的原因折磨一个人。在沃尔夫斯堡,我更感觉自己是团队的一部分,更衣室里有更多的团结和幽默。”
“霍伊伦刚来的时候,俱乐部给他安排了专车。后来我开车去接他,这样我们在前往训练场的路上可以聊天说笑。俱乐部很满意,因为这样少了一份支出,但是加斯佩里尼知情以后对我发了火,他不许我开车接送霍伊伦。”
梅勒不是球星,亚特兰大不是豪门,采访更多是在亚特兰大所在的贝尔加莫城引发了反响。去了沙特的土耳其国脚德米拉尔完全赞同梅勒,他愿意透露更多,“你们等着看采访吧。”
离开亚特兰大的其他球员也有完全不同的看法,曾和加斯佩里尼有过矛盾的马利诺夫斯基说,“他确实严厉,但要想获得成绩,就得这样”。奥科利说,“他在训练场上严厉,但在场外并不干涉自由。”
事情演化得格外混乱,德米拉尔要求马利诺夫斯基说出真相,“我们看到过他怎么对待你”。梅勒在接受意大利记者询问的时候试图平息风暴,说争议完全是由于翻译错误所导致的。
我看了梅勒的丹麦语采访原文,对照意大利语版本,并没有翻译错误……
3
加斯佩里尼在亚特兰大的管理方式其实老早就有过争议。
2020年下半年,在一场对阵中日德兰的欧冠比赛中。加斯佩里尼让自己的爱徒、阿根廷人戈麦斯从左侧转去攻击右侧,戈麦斯觉得自己在左侧踢得正舒服,拒绝了指令。
戈麦斯已经预料到中场休息他会因此被换下,加斯佩里尼从来不会接受球员不服从他的指挥。没想到加斯佩里尼不仅责骂戈麦斯,还试图拳脚相加。之后戈麦斯告诉主席佩尔卡西,表示作为队长不服从指令是他的错并愿意道歉,但加斯佩里尼的人身侵犯举动是无法接受的,他也应该道歉。戈麦斯当着全队的面对加斯佩里尼进行了道歉,但主帅却对他没有任何表示,于是戈麦斯向主席提出离队,在冬窗离开了亚特兰大。
这是一个原本接受了铁腕并取得成就最终反目成仇的故事剧本。一切的关键在于,戈麦斯认为,铁腕必须承认底线和原则,而加斯佩里尼认为铁腕即是体现绝对权威。所以一方认为道歉是必须的,另一方认为球员的要求是挑衅权威。
加斯佩里尼在亚特兰大的成就堪称奇迹,在他和戈麦斯的故事流出之前,我对他的评价是肯定占据绝大成分。而戈麦斯讲述的经历却让我相信:亚特兰大就是加斯佩里尼教练生涯的顶峰和最后一个重要驿站。此类触手伸到每个领域、试图面面俱到的“铁腕”教练,属于老一代的思维。越往后的世代,将不可避免地更有个体权益意识,也更在意权力和权利的界限。一个懂得尊重角色分工、更擅长组织和激励的领导者,会更适应今天和未来。